第一次實習,對這群學生來說,沒有能比天氣更了解我們的心情。雨曾經落在遊覽車的車窗上,寒流曾經來襲,曾經我們擔心會目睹病人的猙獰面孔,但這些只需猜想。如今坐著總統級的寬大座椅,腳下的車輪飛奔在微溫的柏油路上,窗外的綠意漸濃,我們正在南下。
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出磺坑受了傷,褐色的體液由岩壁流出,人們無意間發現那液體可以用來餵養油燈的火苗,驅趕黑夜,紛紛前來汲取。就像偵察的工蟻遇到了包裝紙上破了一個小洞的糖果,他吆喝著引起群蟻的注意,大家蜂擁而上,將糖果團團包圍。
那顆糖果名叫「石油」。
前來者太多,螞蟻們甚至希望這洞口可以再大一點。然而石油公司也聞風而來,決定在此興建高塔,鑽井採油。隨著石化工業的蓬勃發展,大家明白,這顆糖果的價值不僅只能燃燒而已。
這些故事如今被收藏在石油博物館。我們抵達的時候只有冬陽和緩的燃燒,幾位頭戴工程帽的人形塑像使勁的推動機具,空氣中彷彿飄著淡淡的瓦斯氣,夾雜著汗水寫下了斗大的「同心協力」四字,成為歷史的一角。我們也戴上工程帽,下車,走在崖壁旁的產業道路上。
岩層擺出伏地挺身的姿勢,將背高高拱起,像隻伸懶腰的貓,但是這隻貓極大、極肥,肚裡盡是油水。我們仔細的檢視牠的身軀,牠出露的岩壁是黑白交錯的砂頁岩互層。我們輕輕撫摸牠的皮毛,原來這隻貓的幼年曾經有一段躺在海底下的慵懶日子,後來牠決定起身活動、伸展四肢,才發現積聚油脂的肚子沉沉的垂到地面,只好固定著這樣的姿勢。牠的背在這一頭向上延伸,至一公里外的另一頭向下傾斜,構成了完美的弧度。老師召集了同學示範如何使用傾斜儀,於是我們測量出貓背脊的傾斜角度。
第一次的野外實習,儘管全身的硬體已具有十分的架勢,然而軟體呢?
友善的風拂過岩壁及河岸的綠意,這條路小小的,車也少,如果能竄出一隻山羌、獼猴就更完美了。真的嗎?我們都聽到了,那窸窸窣窣的草動聲由頭上的岩壁逐漸靠近,跳躍的聲音像極了靈巧的兔子。還來不及抬頭觀望,老師突然張開手臂將我們向後推了一步,同時間牠出現了!一顆籃球大的落石,重重的摔在路上。僅是一口氣的距離,沒有人受傷,然而這樣的歡迎儀式過於隆重,必定會永生難忘。
但我們很快就忘了。短暫的數秒之間,三魂七魄便快速歸位。一個同學向前將落石抱起,好重,大家七手八腳的將它搬到一旁,有人用放大鏡打燈光檢查這塊落石的身世,「您真內行!」旁人驚呼。之後地質槌的敲擊聲在山谷迴響,眾人彷彿在進行精密的檢查,但我們離開的時候,地面上什麼也沒有。
遊覽車再次發動前我們一滴油也沒有尋獲,然而中油的探勘行動早已踏遍整座島嶼,震測的轟隆聲陪伴了將近一個世紀的螞蟻入夢。一隻隻之腦滿腸肥的貓被發現、被抽脂,小島上的油卻再也無法滿足居民的需要。專家說,我們得加緊腳步,繼續向國外搜尋,開著我們的震測車去向牠們宣示:今日的油價已突破每桶75塊美金,為了世界和平,那些貓必須減肥,不能再躲藏。否則當能源不足的警示燈亮起,沈睡的世界會在飛彈落地的劇烈震動中驚醒。
(二)牛翻身
它們都嚇壞了。凌晨1時47分12.6秒,寧靜無人的夜晚,是誰企圖將它們連根拔起?是誰,積聚多年的怨氣終於無法壓抑?體內的壓力不斷升高,終於,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 ,薄弱的皮膚再也承受不住,沿著車籠埔斷層一路裂開,裂隙中爬出的巨獸向它們怒吼,擋不住強烈震波,房屋應聲而倒。
為了這個問題,我與阿嬤爭執不休。她說地底下那隻巨獸是牛不是恐龍,不會吼叫。「大牛平常時日靜靜的睏著,可能想要換個姿勢,毋睏久會硬掉,伊一翻身,就地震了。」阿嬤說,「嘉義地震時還有人真實的看到伊的尾巴!」如果真的是牛,牠鐵定是被蒼蠅或鼠輩們惹毛了,很狠的踢牠們一腳,才會把大地都踢裂了。否則把自己的棉被弄壞了對牠有什麼好處?
總之,房屋都倒了。
沒倒的,我們與時間定格在那裡,幾乎站不住腳。牆壁殘破,屋柱折腰,桌椅在驚慌中解散,廁所再也沒有隱私。那些曾經奔跑在其中的國中生,舉著「光復」之旗,終究還是宣告棄守。
如今的光復國中成為遊憩的新寵,觀光客前來瞻仰它們驚恐的姿勢,腳步聲絡繹不絕,沿著一條嶄新的步道將它們圍繞。操場上,我們窺探跑道不規則的裂隙,一面尋找巨獸的腳印,也許還可以聽到地底下微弱的吼叫。不,那裡很平靜,平靜得像冬天的早晨,一切都還不想甦醒。然而龜裂的地表隱隱作痛,不斷地撫摸它傷口的,太陽、風、雨,這樣長期的療程一定可以讓它痊癒。
那些專家卻緊張了。
這是第二天的早晨,我們參觀地震博物館。站在原本光復國中的操場中心,三面都很平坦,第四面沿著跑道,一排長條形的建築物覆蓋著崎嶇的地表。自從這裡被規劃為教育園區,專家和工程師們唯恐這樣珍貴的遺址被風化了,想出這招就地興建溫室,風雨的善意被阻擋在外。豎起標示,畫出線條,他們說:這就是九二一地震造成的皮開肉綻。
參觀的人群走在陰涼的展場,走在車籠埔斷層上。我們都不曾懷疑,不曾擔心。這隻巨獸是否還活著,會不會出來和我們打招呼,都不要緊。天氣太好了,展示場的地面彷彿是人造出來的,如果不是那條標示斷層位置的黃線誘引著我們的好奇,我們會像走在信義計畫區一樣自由自在,像住在高級住宅的富豪們仰頭看著高聳的101大樓,滿足寫在臉上,卻不知腳底下踩的竟是台北斷層。另一條黃線劃過新竹科學園區,在電子業生產的精密過程中連火車通過都必須強烈抗議的地方,生根發芽,他們沒想到有一隻牛就沈睡在地底下,隨時可能會甦醒。
地面開始震動,在另一頭的放映室,先進的設備嘗試模擬那隻牛魔王的降臨,但我們無法複製受難者的表情。大螢幕的燈光閃爍,訴說著那段血與淚交織的過往;橋塌了,鐵道彎曲,山壁崩落,屋舍傾倒,人走了。
「啊,那是我阿嬤家!」接下來有人在相片展示區有了重大發現。那是一間紅色屋頂的小房子,斷層剛好經過旁邊,另一邊的所有東西幾乎全倒了,而那間小房子因為位在逆斷層的下盤,所幸得以安然無恙。
然而山就沒有那麼幸運了。
(三)真的是愚公
同樣夢魘的在南投縣國姓鄉上演,那些文字和聲音都謠傳著你的悲慘遭遇。你,九份二山,在大地震中斷了頭,首級向前滑落到河谷中,沒有人不相信。
離開了地震博物館,我們決定驅車去探望你。六年來你全無音訊,不知近來可好?還記得當年在電視上看到時的怵目驚心,你一夕成名,你的名字在大街小巷迴響。山真的移動了!卻沒有人為愚公的精誠所至所感動。
他們說,你的自殺攻擊奪走了39人228頭水鹿及200公頃 的農地農路。
我們在山腳下停了車,沿著一條蜿蜒的產業道路向上走。一面是山壁,另一面是河谷,那條被河堤監禁的小河看起來很溫順,沒想到過了中興橋,河床上竟是大大小小石塊,填平了貨櫃壩,打垮了河堤。繼續往上走就能看到九份二山了,但我們幾乎不敢相信:「什麼?原來你一直都好好的,走山的是你的鄰居崁斗山!」
然而令人驚訝的不僅止於此,六年了,崁斗山雖然失去了他的頭,倖存的身體表面依然是那樣光滑,像是塗上了除毛乳膏,就算噴草耔的飛機飛過也不願長不出一根毛。那樣的怨氣,彷彿是刑天揮舞者盾牌與戰斧,向上天抱不平。我想,如果可以拍一部電影叫做〈斷頭山〉,也挺不錯的!然而崁斗山的心情可沒有那麼輕鬆,他被當成殺人犯,其實是無辜的。
不用懷疑,兇手真的是愚公!
當初在崁斗山頸部開拓產業道路的聰明愚公,僅在山壁上橫向挖出一條小路,不用搬走整坐山,人車就可以從那條小路往來。但愚公不知道,崁斗山的岩層是向前傾的,少了那塊肉,脖子就支撐不住頭顱的重量了。
另一顆頭顱在地震中向前滑落,擊倒了台北的林肯大郡。
如今崁斗山的頭還固執地壓著22個人,我們這才發現一路走來踏在大地的傷口上,大地企圖用生命做抗議。即使丟向我們的石塊不幸沒有砸中,將它敲成小塊放在口袋裡,依然能深刻體會那震動的感覺。
◎後記:
本文寫於2006年春,當時為台北大學中文系三年級。從2005年9月起至台大地質系旁聽、出野外。感謝B94的接納與陪伴!那幾天的野外至今仍充滿回憶。特別感謝把我們推離落石區的 老師──賈儀平 老師,後來成為我碩士論文的指導教授。以及黃武良 老師的鼓勵,我得以圓滿的從中文系畢業,進入地質系。
本文為地質科學導論課第一次野外記錄。爾後投稿第二屆台北大學飛鳶文學獎獲得散文組佳作。第一次投稿散文就能獲獎,實在不可思議!評審鍾文音 老師講評「我所選的第一名(岩動),作者文字有一種流暢性,而這流暢性又很不俗,因為他將地理的姿態用了特殊的擬動物化描述,形成了很個我的觀察。且也很細膩,在細膩中鋪成個人對岩層的觀察細節,以及對地牛翻身的九一一事件的記憶,切出了對往事記憶與對景物對地理的時光氛圍,文字有帶著非常個人化的經驗色彩,是少見的生態動物化散文,簡潔中有質樸的韻味。從螞蟻到貓,再從貓到地牛,接著是愚公(人也是動物的一種),展現一種描繪地理的新意。其中以將岩層形容為「貓」最為生動,文字清新脫俗,比喻生動,且很能呼應經驗所學。文字鮮活,在俏皮中又能含有觀照。」
轉眼間過了五年,現在的我不知道還能否寫出這樣的文章呢?
[第一次出野外,幸好地質鎚沒有拿反!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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